你的亲奶奶”
“奶奶”松儿头扎在嫣梅怀里。
文善忍不住骂了句:“这个老家伙,真是意狠心毒”
丁少臣也发着狠说:“这种人得不了好死”
李鼎按捺不住:“唉诸位诸位陈辅仁把事做绝,固然令人发指;他把石头记说得无是处,也不能尽人折服。不过,有点他可是没有说错啊”
敦诚问了句:“但不知是哪点”
“要说石头记确实与风月宝鉴不能同日而语;比十二金钗也深入层,可是有几处暗隐锋芒,碍语迭出。尤其是元春省亲分明是怨天之骄子,骄奢滛逸,耗费国帑咱全是明眼人,谁的心里也不糊涂”
“表大爷,康熙老佛爷南巡,咱曹李两家为了接驾,亏空了帑银,先后惨遭抄没,舅祖父七十高龄发配充军,死在打牲乌拉,难道您老人家就点也不伤心吗”
“伤心的人多了,还不都是打掉门牙,连血往下吞嘛好南巡回,尚属曲笔行文;可那狱神庙哪公开写起抄家入狱来了雍正老佛爷最忌讳人说他动不动就抄人家的家,而当今更是法度森严。乾隆四年的大案,难道你没有亲身经历吗你为什么非要往刀口上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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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4
“表大爷,先不提咱两家,玉莹之父为了两句诗被处斩,陈姥姥的亲儿子干儿子还有清泉,多好的人哪介寒儒,奉公守法,他可是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说,不也给唉这都是为什么表太爷您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李鼎时张口结舌,难于答对。
雪芹接着说:“齐王失政,石而能言,气数将尽,末世将临,难道你能让天下人都装聋作哑不成吗”
敦诚抢上步:“唐甄说得就更好了: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
敦敏急忙制止:“敦诚”
李鼎瞥了敦诚眼,转对雪芹:“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雪芹,我劝你好好想想,如今你不再是身口,你看看,膝下有幼子,身边有新妇,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山高水远,你,你让她们母子可怎么度命何以为生啊”说罢跺脚,抹了把眼泪,踉跄而去。
“李老伯”李老伯”敦氏昆仲文善丁少臣鄂拜张宜泉尽皆追去。
雪芹跌坐在椅子上:“难道为了生计之艰,家口之累,就真的罢手了吗”
这时敦诚又回到小院,解下腰间的配剑,双手捧付雪芹:“十年磨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雪芹兄,他们都在村口等我,改日定来拜望。”言罢深深安,转身离去。
墨云看看结识了几十年的雪芹,她觉得在这关键时刻必须帮他把,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界外人,走过去倒了碗酒,递给雪芹:“劝君满饮杯酒,洗净心肺论浊清”
嫣梅心想“生计维艰”算得什么,当年伯侄流落江宁,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不是也过来了吗举家食粥,苦中有乐,真书著成,千古垂范,我跟他就是饿死,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不值得吗想完之后,她也捧酒在手,递与雪芹:“雪芹旧恨新愁知多少,同舟风雨故人情”
雪芹激动得热泪盈眶,将酒连饮而尽,然后,抽剑在手,高歌起舞:
凭酒添豪兴,
意气贯长虹。
愿借龙泉化厉笔,
斩尽人间大不平
雪芹舞罢,用剑猛向桃树劈去,咔嚓声,将棵桃枝劈断。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洞房里喜蜡双烧,烛影摇红。
雪芹和嫣梅躺在炕上,两人都睁着眼睛,看着顶棚,毫无倦意。过了会儿,雪芹长出了口气:“唉挺好的喜事儿,全让松儿他姥爷给搅啦。我真觉乎着,对不住你”
“跟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哪,陈老爷还好说,我更担心的是咱那位三大爷”
“曹桑格”
嫣梅点了点头:“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防。”
“我这半生,深感鹡鸰之悲呀”
嫣梅还想说什么,跟着陈姥姥睡在外屋的松儿翻了个身,说了句呓语,陈姥姥发话了:“真没听说过,新娘子入洞房也不害个羞跟新郎官儿聊上没完了,把孩子都吵醒啦”
嫣梅娇嗔地瞪了眼雪芹,憋住笑,吹灭了蜡烛,头扎在雪芹的怀里。
寒暑更迭,岁月悠悠,转眼之间到了乾隆二十八年。
雪芹仍在日以继夜地撰写着石头记。嫣梅在灯下为其誊抄,不时加着朱批夹批行批。
松儿也在为阿玛誊抄书稿。
文善与二敦他们总是来个人借走批雪芹新写好的书稿,当然总是敦诚来的时候多,他的年纪也轻,马也快,借回去三个人轮流传阅,然后再送来,再借批走,他们读到感触良深的时候,也在卷首上加批语抑或是赞语。
张宜泉跟鄂拜就方便多了,同住在个村里,随拿随看,借还自如,张宜泉在读的过程中也时有批注。
乡邻们张三李四的,借阅者也不少,有的还转借给雪芹不认识的人,这其中有许多人在誊抄。因此八十回本的石头记,在庙会上屡见不鲜。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5
石头记八十回在庙会上出售,两个人争相购买,互不相让。卖主要价十五两,最后曹桑格出价二十两,把书买走了。
陈辅仁从远处看见。他想追上去问问曹桑格买书的目的,但是人多,杂乱,曹桑格三挤两晃的就不见了。
原来曹桑格回到庄王府,是把这套石头记献给世子弘普。
这天,弘普正趴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石头记,他的左右有两个丫头为其捶腿揉肩。
忽然,门外曹桑格喊了声:“回事。”
“进来吧,大晴白日的”
曹桑格入室,请安:“回世子,王爷说八皇阿哥永璇病了。病得还不轻,王爷让您备份厚礼,去瞧瞧喀。”
“他怎么不去,我这儿瞧你送来的这套石头记正在裉节儿上。”
“王爷说,乾隆老佛爷最器重八皇阿哥,将来也许能承大宝,所以让您时不时去递递稀罕儿。”
“原来如此,好让他们备马。”
“都备什么厚礼啊”曹桑格问。
“就这本石头记就是厚礼。”弘普把石头记揣在怀里。带着曹桑格出了府门。
弘普坐在八皇阿哥永璇的病榻前:“王爷,你瞧这本书,立马儿能去八分病。”
“怎么呢”八皇阿哥有气无力的问。
“它提神儿啊,这里头有个贾宝玉,他是含玉而生的人,您甭管真假,新鲜哪。这小子还有个嗜好,专吃丫头嘴上抹的胭脂。”
“嗯,是新鲜。”
“还有哪”弘普言未了,个家人匆匆跑入:“回王爷,了不得啦,万岁爷驾到啦”
八皇阿哥边往起坐,边说:“都快回避”
众人急忙从后门跑出,弘普也在其内。
稍顷,乾隆走入屋内。
八皇阿哥跪在床前:“儿臣衣冠不整,冒犯天颜,请皇阿玛圣裁。”
“快起来,快起来,你有病。”乾隆上前拉了把永璇:“快躺下。”
“儿臣尊旨。”永璇只好上床半坐。
“是哪位太医给看的病”
“儿臣身体向健壮,故而对太医不太熟悉。”
“吃了药,感觉如何”
“也不见大好。”
乾隆转对随他来的太监:“让太医院派两名医道精深的太医来。”
“遵旨。”太监恭身退去传旨。
乾隆从床边拿起那本石头记:“这是什么书”
“野史小说。”
“曹雪芹是谁”
“不知道。”
“这书是哪儿来的”
“弘普拿来的。”
“他常来吗”
“不常来,今天是奉庄亲王之命,特来探病的。”
“弘普从来不务正业,你要静心养病,要读书该读些好文章,唐诗宋词未为不可,就是不该读这些杂书。”
“儿臣遵旨。”
“你养病吧。有什么事派人到宫里来。”
“遵旨。”
乾隆拿了那本石头记走了。
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从海淀通往香山的官道上跑来人骑,直奔黄叶村而来,那人来到雪芹家门口,叫开门,放下封信,驰马而去,神情十分紧张。
雪芹拆信展读,嫣梅也来到门口:“谁来的信,这么急”
“敦敏敦诚两家,月之间有五个孩子死于痘疹”
“啊”
“他说京城里痘疹流传的很快,城外四乡八镇也难逃这场天灾,让咱们防着点儿。”
“防怎么防说了吗”
“能防还叫天灾吗不过,我倒有个偏方,也许能管用,赤芍红花地丁桃仁煮服,要找雄猪尾血做引子。”
“得了痘疹也得先发烧吗”
“对,高烧不退。”
嫣梅听了磨头跑进屋里,雪芹随后跟来。
嫣梅正用手摸着松儿的上额。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6
松儿莫名所以:“奶奶,我怎么了”
“别动,孩子。”
雪芹乐了:“你呀,可真是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还好,点也不热。”嫣梅放下心来。
“这样吧。”雪芹找了件大夹袄边穿边说:“我进趟城。把这个偏方儿告诉他们,让得病的人家试试。二来也弄点药带回来,做个防备。”
“好主意。今天回不来,明天你可定赶回来。我给你拿钱来。”嫣梅说完进屋取钱去了。
松儿跑过来拉住雪芹的手:“阿玛,您进城想着给我带两支小字笔来。我的都使秃了。”
“好,定带来。”
“要狼毫。”
“狼毫可不行,你还小,这么小就用狼毫,腕子就练不出劲儿来了。”
“那我也该换字帖了吧,柳公权我都练好几年啦。”
“你喜欢什么体的”
“赵孟。”
“赵字练不得,甜软圆媚,咱们练点儿有骨气的。”雪芹想了想,接着说:“对,练欧阳询吧,劲险刻厉,于平正中见险绝,自成面目。我给你带本欧体的字帖来。”
“太好啦明天我给你逮蚂蚱,秋天蚂蚱可肥了。”
这时嫣梅从屋里出来,将块蓝布包着的钱包递给雪芹:“别心疼钱,来回都雇个脚吧。”
“好,我走了。”
几天以后的夜晚,松儿已经睡着了。嫣梅和陈姥姥对坐在炕桌边。
嫣梅有些烦躁地:“这个人可真是的,我还告诉他第二天定赶回来,这可倒好,都五天了,别是他也传上了。”
“哪儿能呢那么大的人了。准是有事缠住脚了,芹哥儿可不是那没尾巴的麒麟。”
嫣梅用手去摸松儿的脑门儿:“我觉乎着这孩子有点热。”
“是吗”陈姥姥也去摸了下:“不热,”又用自己的头去顶顶松儿的头:“点也不热,凉丝丝的。”
雪芹手提包草药,从家药铺门内走了出来,不料迎面正遇见陈辅仁,雪芹仍然照常请安:“岳父,给您请安。”
陈辅仁有些尴尬:“哟,曹霑,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城城里正闹痘疹。”
“是啊,我就是来抓药的。”
“那天是你的好日子,可我是又急又气。说的都是气话,刀两断,断得了吗走吧,跟我回家,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改日吧。我急着回去看看松儿。”
“我是真想这孩子啊。”陈辅仁说着掏出张银票递给雪芹:“替我给孩子跟他奶奶买点什么。”
“哎。”
“过些日子我上乡下住几天,反正如今就我个人了。你走吧,说起松儿来,我也不放心了。”
“哎。”雪芹请了安,转身欲走,听见陈辅仁又叫住他:“霑儿,我得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
“前两天在庙会上,我亲眼看见你三大爷花二十两银子买了套石头记。”
“噢”
“我想他是必有所为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得防着点儿啊”
雪芹点点头:“我记住啦。”他拜别了岳父,急急忙忙赶回黄叶村。
当他走出了海淀镇口以外,举目抬头只见云淡风清,气朗天晴。远望香山,枫红似火。真是好派清秋光景,可惜雪芹无心留恋这宜人的秋色,他担心痘疹的蔓延是否已经到了香山脚下。
于是他左手提了包草药,右手拿了两包点心,急奔村道而来。当他临近村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松儿跑跳的,在路边的草丛中逮蚂蚱。雪芹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
紧走几步来到松儿的身边,突然喊了声:“松儿”
松儿猛地回头,看见雪芹真是喜出望外,他嘴里喊着:“阿玛阿玛”扑向雪芹,原来逮的把蚂蚱,也顾不得再抓住了,任它们飞的飞,蹦的蹦:“阿玛,您怎么才回来奶奶都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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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7
“人家让我治病,不能推辞啊,况且得痘疹的人又很多。”
“您累了吧快坐在这块大青石上歇会儿。”松儿说着强推雪芹坐下。
“阿玛刚四十出头的人,走几十里地就累了还行。”
“阿玛,您给我捎的东西呢”
“捎来了。”
“给我瞧瞧,快给我瞧瞧。”
雪芹提心包:“你瞧,包自来红,包自来白。”
“不对不对”
“不对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吃月饼怎么不对”
“我要的是小字笔跟字帖嘛”
“哎哟我忘了。”
“您瞧您,我那支笔都秃了,您不给捎来,我怎么帮着奶奶给您抄书啊”
雪芹乐:“哈”从怀里掏出本欧阳询的字帖和支小楷笔:“你瞧,这是什么”
“啊字帖跟笔,真好真好”
雪芹又掏:“两支三支四支”
松儿高兴了:“再变,再变,五支,六支。”
“没了没了,就买了四支。”
“我不信,不信。”松儿爬到雪芹身上去掏,无意中松儿的头碰在雪芹的脸上,雪芹大惊:“哎呀,松儿,你发烧了”
“是吗,没有吧,我就是有点儿头疼。”
雪芹抱起松儿直奔村内。
松儿伏在雪芹的肩上:“阿玛,我是得了痘疹病吗”
“不,不是。”
“得了痘疹都要死吗”松儿的热泪沿腮滴下,滴到雪芹的脸上,滴在雪芹的项间。松儿,就是雪芹的命根子,孩子的话,像把钢针扎在雪芹的心上,他安慰着孩子:“不,不会的,松儿不怕,松儿不哭。”可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口气跑进家门。
嫣梅从屋里迎了出来,见状先自惊:“怎么啦”
“这孩子烧的挺热”
“啊那”
雪芹急忙使了个眼色,让嫣梅别往下说:“先让他躺下。”说着进到里屋,将松儿放在炕上。
陈姥姥摸索着跟了进来,坐在松儿身边:“我守着他,不要紧的,先给点开水喝。”
雪芹嫣梅来到外屋:“咱村里有发病的吗”
“有,双喜嫂家的大孩子昨天就发烧了,今天早上又有两家。可松儿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我在城里给人家看病回不来,也没想到这病会蔓延得这么快。不过你别着急,我那小偏方儿治好过四五个孩子,药我也带来了。”
雪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包草药,递给嫣梅:“雄猪尾血十滴做引子,你熬好先给松儿喝下去,我去双喜嫂家看看。”
“你可快去快回。”
“哎”雪芹走了几步又回来:“你别多想,这不是绝症。”
嫣梅点点头,抹了把眼泪,转身熬药去了。
在农村找点雄猪尾血并不难,嫣梅先找了雄猪尾血,马上就熬药,药熬好了,晾温了,马上给松儿喝了下去。病情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是也没见恶化。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天雨窗淅沥,秋风瑟瑟。雪芹仍然出去给乡邻们看病。
陈姥姥护理着松儿,嫣梅端着药碗进来:“陈姥姥,咱喂松儿药吧。”
“哎,芹哥儿呢”
“给人家看病去啦,就这么两天的工夫,光这方圆就有十几个孩子得了痘疹。”
“别说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过了节就好了。松儿,吃药,来,姥姥扶你。”
“松儿,松儿”嫣梅呼之不应,她仔细看,只见松儿气喘吁吁,鼻翅扇动:“啊,松儿,松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怎么了”陈姥姥用手摸索着:“怎么了”
“不好,怎么都叫不醒啦”
“快,你快去找他阿玛”
“哎”嫣梅答应声,拔腿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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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8
嫣梅冒着凄风冷雨奔跑在村街上,嘶声喊叫:“雪芹雪芹”
雨水湿透了嫣梅的衣服,她仍然在奔跑呼号:“雪芹雪芹”
嫣梅的头发已然湿透,脸上满是雨水:“雪芹雪芹”她前街后街的四处寻找。
恰在此时,雪芹提着药箱,打着油布雨伞走进村来,见嫣梅焦急的神情,忙问:“怎么啦”
“松儿怕是不好”
“啊”雪芹闻言三步两步冲向家门。
雪芹和嫣梅来到里屋急切地叫着:“松儿松儿”只见松儿昏昏沉沉地在说呓语:“蚂蚱蚂蚱给阿玛下酒”雪芹含泪抚摸松儿,又听见松儿喃喃地说:“笔笔快给我笔。好,我要给阿玛抄书呀”雪芹把只小楷笔放在松儿伸着的小手里。松儿紧紧握住,还在说着:“再变,再变,五支,六支”声音渐弱,毛笔滑落在炕边,气绝夭亡。
嫣梅痛哭失声;陈姥姥捶着胸口哭喊着:“让我这瞎老婆子替了你去吧替了你去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睁眼哪”
雪芹痛子心切,昏阙气闭,“扑通”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像是塌了面山墙。嫣梅惊呼:“雪芹你可再不能有个好歹啊”
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枯叶,冷雨潇潇敲击着奇峰峡谷。
泥泞的官道,荒凉的田野里。张宜泉和鄂拜左右搀扶着断肠的雪芹,护送着松儿的棺木走向岤地。李鼎嫣梅和陈姥姥尾随于后。
几只昏鸦凌空哀鸣而过,丘小小的新坟立在路边,坟前放着两包点心。嫣梅搀着陈姥姥站立坟旁。李鼎扶着雪芹站在边。众人良久无语,默然肃立。
突然,雪芹大叫声:“我的松儿你带走了我的心哪”扑倒在地,口鲜血,喷在坟前。
嫣梅跪倒在地扶住雪芹,嘶声地惊呼:“雪芹雪芹你不能再伤心啦”
“让他哭吧哭吧”李鼎转身拭泪。
雪芹从墓地归来便卧病在床,病不起。没有几天就显得形容憔悴病体支离。虽然如此,由于他痛子心切,好几次在嫣梅忙于家务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松儿的坟前痛哭场。
乡邻们时有所见,在那愁云密布之下,雪芹坐在松儿的坟前,不是二目凝滞望着新坟,便是坐在坟前低声饮泣。
乡邻们也时有所见,松儿的新坟上放着毛笔字帖月饼清茶。这定而无疑是雪芹亲手安放的。
谁在松儿的坟前遇到雪芹,都定想方设法把他搀回家来。
嫣梅除去延医煮药精心照顾雪芹之外,几乎是再不离开他半步,实在不得分身,就请双喜嫂来监视雪芹,要不就托人捎信,请李鼎来住些天。
经过如此安排和嫣梅细心的照料,雪芹的病情确实渐渐有所好转,体力也渐渐有所恢复。
北风呼啸,大雪纷至。转眼之间到了乾隆廿八年癸未的大年三十。雪芹家里,虽然火盆烧得很旺,但是仍然驱散不尽袭人的寒气。
雪芹依然面容清癯,精神尚称可佳。他手里拿着个很小巧的兔儿爷,两眼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把兔儿爷揣在怀里,准备出门。
嫣梅拿着空面盆从屋外进来,准备舀面,见雪芹欲出门去,急忙劝阻:“雪芹,这么大的雪,就别出去了;再说,你的病又刚好点儿。”
“不碍的,表大爷少臣墨云他们说好的,都来过年。我上村口迎迎他们,顺便也活动活动。”
“今天大年三十儿,我不扫你的兴你可得快去快来,别让我满街满巷地去喊你,让街坊四邻都说这两人会儿都离不开。”
“嫣梅,你说到这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嫣梅不解地看着雪芹,见他从书稿上个盒子里取出碧玉麒麟锁。
嫣梅笑了:“我当是什么稀罕儿,陈年旧物,你又把它翻腾出来干什么”
雪芹又递过书稿:“你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书稿上三十回的回目,上句仍是撕扇子作千金笑,下边被改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9
嫣梅百感交集,依偎在雪芹的怀里:“雪芹,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改回目的呢”
“我太感激你了,不是你在我身边”
“雪芹”
“如今要紧的是时间,让我赶快把书写完,这生心血能流传后世,死,也就瞑目了。”
“不许总想着死呀活的你去活动活动吧快去快回”说着拿了块包衣服的蓝布,为雪芹披在肩上,目送雪芹走出门去,自己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雪中,海淀镇街头,悬灯结彩,摆摊儿的份儿挨着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派节日景象,好不热闹,李鼎提着两瓶酒,穿街而过。突然,他遇到庄王府的个老家人,与李鼎相互请安。寒暄之后,把李鼎拉到旁边,与其耳语片刻而别。
李鼎提着酒,冒着风雪,直奔黄叶村,进村口,忽然阵哭声顺风传过。李鼎循声看见大道北边,小花栏儿义地内,似有人冒雪坐在地上哭泣。他走过去细看,只见个精巧的兔儿爷放在松儿坟前,雪芹似呆如痴,坐在坟旁。雪花挂在眉梢鬓角。落满衣襟,俨然似雪人般。
李鼎惊急忙跑过去:“雪芹,你,你这不是成心糟踏自己吗快跟我回家”说着,搀起雪芹来寻归途。
李鼎扶着雪芹进门就喊:“嫣梅嫣梅”
嫣梅陈姥姥同时走出屋外。
李鼎埋怨侄女:“嫣梅呀我说你可不是回了雪芹病得这样,你怎么还叫他上松儿的坟上去呐”
“他说今儿个好点儿出去绕个弯儿迎迎您。”
“哎呀他又上松儿的坟上哭去了
“哎我这心里也是憋闷呀想起来就难受”
“快进屋吧”陈姥姥拉着雪芹边走边说:“芹哥儿,把心放宽着点吧大年三十儿,别难过,咱们得图个吉利儿不是”
“哎图个吉利儿,从明天起,大年初我就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接着写书”
嫣梅李鼎跟入屋内。
“写书还提你那书呐出了大事儿啦”
嫣梅急切地问:“大爷,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在海淀镇上去买酒,遇见个庄王府的老陈人儿,他说乾隆爷在八皇子永璇府里拿了本石头记,看完了还要看,曹桑格就弄了套八十回本的,呈给庄亲王,还说书是谤书,写书人乃罪臣曹之子曹霑,庄亲王已然把书呈入大内了。”
雪芹愣:“书进了大内啦”
“已然好几天啦”李鼎回答。
嫣梅自语:“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默然无语。稍顷,突然有人在使劲儿地砸门,同时大声地喊着:“姓曹的是在这儿住吗有人吗有人吗”
众人俱惊。
“你先躲躲。”李鼎来扶雪芹。
“咳,躲得了初,还躲得了十五”
“别慌,我去看看。”嫣梅说罢推门出去。
街门外,乘二人抬的肩舆停在门口,两名轿夫仍在敲门。
嫣梅打开街门:“曹先生是住这儿,谁找”
轿帘启处走出来个女子:“嫣梅姑娘,是我。”她边说边将锭银子给了轿夫。
嫣梅辨认半晌:“您是”
来的女子嫣然笑:“在街门口看不清楚。”说着拉上嫣梅走进屋内,雪芹疑惑地盯着跟嫣梅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边掸着雪,边说:“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小红啊。”
“啊”雪芹感到意外,“可您来”
“承蒙庄亲王恩典,准我开户回家了。”
嫣梅过去拉住小红的手:“这是喜事儿啊给你道喜”
“还有更大的喜事儿呢,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得赶了来。”
“更大的喜事儿”李鼎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芹哥儿,是这么回事儿。有天我正在给庄亲王捶腿,您那位三大爷,托着套您写的石头记进来了,他说:奉世子之命,找来了套石头记,怹让我给您送来啦。庄亲王问:是乾隆爷要的那野史小说吗他说:正是。王爷让他搁到桌上,明天进宫带了去就是了。可您三大爷说:写书人是已故罪臣曹之子,名叫曹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据奴才听说,这是套滛书,又是谤书,如果因此招来祸事,奴才可是揭举在前,什么后果都不与奴才相干啦。”王爷点点头,他退出去了。可我越听越有气,哪有亲大爷害亲侄儿的呢我就跟王爷说:您甭听曹桑格的,都是他的坏。曹家两次被抄就够惨的了,如今就剩下曹霑个人了,住在山沟沟里,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您高抬贵手,自然是添福添寿的。可王爷摇摇头说:你不懂,曹桑格已然揭举了,我就不能不呈入大内,万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得担沉重。我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找个人把书中那犯恶的都删了去,不就行了吗可王爷说:非亲非故,谁肯办这种事儿。我当时灵机动:有个人准肯办。王爷问我是谁,我说是曹霑的岳父陈辅仁。王爷乐了,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挺机灵的今天我临出府之前,王爷跟我说:“乾隆爷看了石头记说写得不错,可惜没完,要补上贾家沐皇恩又兴旺了才好。芹哥儿,您说这不是喜事儿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0
“阿弥陀佛是喜事儿,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李鼎喜形于色。
“大爷”
李鼎扬手止住嫣梅,接着说:“小红姑娘,你可真是个有心路儿的人哪我们正为这件事着急呢。你这来总算满天云雾散啦好好”
李鼎只顾称赞小红,没有注意到雪芹。谁料雪芹此刻已然气得面色如土,双唇抖颤
嫣梅回头,看见雪芹的样子,感到不妙:“雪芹”
嫣梅言将出,雪芹霍然而立,抓起笔筒,狠劲儿地向悼红轩三字横额打去,哗啦声,纸被打碎,木框横额也被打掉半边,彩笔击染满额满墙,陆离斑驳。
众人大惊:“啊”
雪芹转过身来,痛心疾首,仰面高呼:“想我曹霑生在朱门,身历富贵,几番沉浮,才能得识隐微。二十年来,埋头著书,堪堪大业将成,不料却中了他们釜底抽薪的诡计。可惜我这半生心血,竟然毁于旦。毁了我的书,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小红听罢,似有所悟,她迟迟疑疑地说:“芹哥儿,这么说,是我害了您啦”
“这,不怨你。”嫣梅上前扶住小红。
“唉”小红声长叹,转身夺门而去。
小红这走,使雪芹明白了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小红,是不怨你呀不怨你冰天雪地的,这么黑了,你上哪儿去”
李鼎伯侄齐呼:“小红小红你回来”随即追出。
雪芹也尾随于后去追小红。
村口外,狂风卷着恶雪漫天飞洒。
小红嘴里哭述着什么,在风雪中狂奔。
“小红小红”嫣梅伯侄的呼叫声从身后传来。小红依然狂奔不止。
雪芹也在追呼:“小红,不怨你,不怨你呀”
丁少臣拉着匹驴来到雪芹家的门口,鸭酒鲜蔬满负驴背:“雪芹雪芹我可挣了大钱了,咱们过个好肥年吧”
少臣言未了,只见陈姥姥跌跌撞撞走出门来:“少臣哪,他们都去追小红去了,咱们也去,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您别去了,我去。”
“嗐走吧”
风雪中,雪芹边追边喊:“小红,小红”声音微弱不能远传。
雪芹气喘吁吁,步履踉跄,落在后面,不慎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巧正是松儿的坟前,小兔儿爷被风吹下坟顶,歪倒在雪地上。
雪芹跪爬而起,拾起小兔儿爷捧在胸前:“松儿,阿玛陪你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你很冷吧”他解下身上的棉袄,覆盖在松儿的坟上,然后吟道:
满纸荒唐言,
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雪芹言罢仰面跌倒,溘然长逝。
过了会儿,少臣扶着陈姥姥正好赶到,少臣眼看见:“这儿,芹哥儿在这儿芹哥儿芹哥儿”
陈姥姥扑上前去大声呼叫:“芹哥儿芹哥儿你醒醒啊”她的手触及雪芹的口鼻,不由得“啊”了声。陈姥姥被极度悲痛所刺激,突然二目完全复明“我的眼睛能看见啦我的眼睛能看见啦可是,芹哥儿,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你啦芹哥儿啊”
陈姥姥的哭声,引来了欢度除夕的墨云。
少臣流着眼泪跟墨云说:“芹哥儿走了,走了,才四十八岁呀”
墨云双手合十,悲痛欲绝,她扑倒在雪芹的尸体旁,力竭声嘶地高喊了声:“雪芹”
尾声
魂归离恨天
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真如撕棉扯絮。狂飙怒吼其势猎猎肃杀。
嫣梅李鼎墨云小红丁少臣和陈姥姥,他们每人手捧海碗酒,眼含热泪,高声呼唤:“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
其声哀怨,山河欲泪。其势忧伤,天地同悲。
此时此刻的墨云,已然是欲哭而无泪,她以颤抖的声音哀哀吟道: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
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向前生,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时,风清雪霁,朦胧中天地片苍茫静寂。远处传来几声稀落的爆竹炸响,其情尤为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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