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添满杯子。“凯蒂还年轻而且敏感,但就我对她和泰德交往情况的观察,你不必担心她会很冷漠。”
“我想是不必吧。”梅琪拭去桌上的茶杯印。“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谈一谈,他们俩……呃,他们……”
她直视露露的眼睛,发现其中盈满笑意。
“你吞吞吐吐想说的是他们很亲密,对吗?”
“这实在很难启齿,我……”梅琪再次顿住,寻求委婉的表达方式。
露露替她解围。“你自己意外怀孕,又怎能数落你的女儿,警告她要小心,对吗?”
梅琪黯然地微笑。“是的,我只能默然不语,否则就真像个假道学了。”
“呃,你可以不必担心,奎恩和我已经找他谈过了。”
“真的?”梅琪惊讶地睁圆眼睛。“泰德怎么说?”
露露平静地挥挥手。“他说『别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最后梅琪说道:“时代不一样了,对吗?谁能想象我们会平心静气地讨论儿女的性行为,宛如讨论日常的蔬菜价格。”
“嘿,我们有指责的资格吗?别忘了我们也曾偷尝禁果哩。”
“我们?你和尔尼也有吗?”
“是的,我们也有。”
她们目光相遇,各自回忆那段少不更事、热情莽撞的时光。
露露叹口气。“瑞克是你的第一个,对吗?”
“除了菲力以外,他也是唯一的一个。”
“菲力知道他吗?”
“大约有怀疑,”梅琪意有所指地抬起目光。“奎恩知道尔尼吗?”
“不,何必说呢?那都只是往日的回忆,对今日而言毫无意义。”
“不幸的是,我的初恋在今日并非毫无意义。”
露露沉思片刻。“我正是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说和老朋友联络联络又何妨的人。”
“对呀,都怪你。”
她们苦涩地相视而笑。
“嗯,如果我偶尔有事,把孩子托你照顾没问题吧?”
露露笑起来。“这是有关这孩子的第一个健康的说法,看来你大有进步喔。”
“或许吧,”梅琪开口。“我还要说一件事,说完就结束了。”
露露直起身子。“说吧!”
“我依然爱他。”
“这正是难题所在,对吗?”
“但是我考虑过,既然花了六个月坠入爱河,至少也该给自己六个月跳出来。”
人如何跳出爱河呢?梅琪对瑞克的思念不减反增。植物缺水会枯萎,但是她对瑞克的爱就像一颗种子没养分也无所谓,丝毫没有减退。
8月匆匆过去,这是天气炎热、累人而且令人窒息的一个月。凯蒂不告而别,径行回校;泰德离家入军校;梅琪另外雇用了一位名叫玛莎的老妇人负责清洁工作,虽然有玛莎的协助,梅琪的日子依旧漫长而机械化。
清晨6点即起,烘面包、准备果汁和咖啡,中午处理客人的问题和各式各样的电话洽询,直到入夜上床时,她已腿酸脚痛,身体疲倦不堪。孩子大约会在感恩节前后出世,客房预订到1o月底止,但有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熬到那时候。
如果我有个男人就好了,在软弱时她会这么想道,如果瑞克在我身边……他依然在她脑中索绕不去,虽然那是不可能的梦想。
然后在9月22日,露露打电话来告诉梅琪一个扰乱她情绪的消息。
“你正坐着吗?”露露问。
“坐下了,”梅琪坐在冰箱旁的凳子上。“什么事?”
“费南茜流产了。”
梅琪倒抽一口气,心脏狂跳。
“她出差时发生的。梅琪,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听说他带她出国旅游好改善她的健康和他们的婚姻。”
梅琪只觉初升的希望又跌落谷底。
“梅琪,你还在听吗?”
“是……是的。”
“我很遗憾,但是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是……是的,谢谢你,露露。”
“嘿,你还好吧?”
“是的,当然。”
“要不要我过来看你?”
“不,我很好!我……我已经忘了他了!”她假装轻快地语气。
忘了他?人如何忘记孩子的父亲?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夜尿频繁;足踝肿大,拉梅兹课程开始,而这个问题始终挥之不去。
1o月来到,杜尔郡枫红处处,旅馆夜夜客满,而且所有的房客似乎都情意绵绵,双双对对的出现,偶尔亲吻,偶尔冒险偷偷爱抚一番。梅琪只能躲到一旁捧着肚子,苦乐参半地回忆往日甜蜜的时光。看着对对俪影,她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们会捱过的,”她大声告诉肚子里的小孩。“我们有外公和露露,还有很多钱和这幢大房子。等你长大,我们买艘帆船,我教你掌舵,然后我们一起航向芝加哥,我们会捱过的!”
1o月下旬某天下午,秋高气爽,她决定步行进城取信件。
白杨树和枫树已经光秃秃,橡树叶也掉得满地。忙着收集栎子的松鼠穿梭在她脚边,天空湛蓝如水,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
镇上的街道安静了些,一些商店也因季节而关闭,邮局大厅空无一人,她直接走向邮箱取出邮件,再把门砰然关上,转身时发现席瑞克就站在她面前十英尺左右的地方。
他们一起停住脚步,文风不动。
她的心跳怦怦。
他脸色发红。
“梅琪……”他先开口。“哈罗。”
她的脚仿佛钉在地上似的,全身的血液窜向四肢百骸。他的存在蛊惑了她,她出神地望着他熟悉的古铜色脸孔、晒淡了的金发和湛蓝的眼睛。
“哈罗,瑞克。”
他的眼光落向她隆起的小腹。
求求你,她暗暗祈祷,别让任何人走过来。
她看见他吞咽一下,眼神恋恋不舍地回到她脸上。
“你好吗?”
“很好,”她的声音怪异而高亢。“我很好。”她不自觉地用手中的信件挡在肚子前面。“你好吗?”
“快乐了些。”他回答,以一种受尽折磨的眼神凝视着她。
“我听说你太太流产了,很遗憾。”
“是的,呃……有时候这种事情……你知道……”他没有说完,目光再次落到她肚子上,仿佛那里发出某种磁力光束似的。分秒的时间漫长得近似光年。他愣愣地位立,喉结不停地动着,当他抬起目光时,她别开眼睛。
“我听说你们出国旅行。”她紧紧抓住继续流连的借口。
“是的,去加勒比海。我想这样或许有助于她……我们,恢复过来。”
在邮局服务了28年的霍美莉出现在窗口,拉开抽屉补明信片。
“天气真好,不是吗?”她对他们俩说道。
他们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两人都不发一言,只是看着她转身走开,随即重拾刚刚中断的交谈和定定的凝视。
“她一直很难接受事实。”瑞克呢喃道。
“是的,呃……”梅琪实在无言应对,只能保持沉默。
几秒后他打破沉默,声音沙哑而充满感情,而且低的几乎听不见。“梅琪,你看起来棒极了。”
“你也是啊!”但是她不能说也不看他,只能将目光转向墙上的海报。“医生说我健康得像匹马,爹地同意在孩子出生时做我的教练。我们每个月上两次拉梅兹课程,而我很擅长凯歌尔运动,所以……我……我们……”
他轻触她的手臂,她沉默下来,无法抗拒他凝重的眼神。望进他眼底,她开始清晰地了解他的感情一点也没变。他正像她一样地痛苦。
“你知道孩子的性别吗,梅琪?”他耳语道。“是男是女?”
不要这样,不要关心!除非我能拥有你!
那一刻梅琪的喉咙几乎箍紧,眼泪差点夺眶而出,那一刹那,她几乎又在邮局大厅里使自己成了个大傻瓜。
“梅琪,你知道吗?”
“不。”她低语。
“你需要什么吗?钱,任何东西?”
“不。”只要你。
门开处,马爱莎和卜马可走了进来,后者正在说:“我听说贝克和默尔明晚对阵,应该是场精彩的比赛,只希望这温暖的天气……”他一抬起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扶门的手也忘了放开,目光投射在梅琪和瑞克身上。
她恢复过来。“哈罗,马可。”
“哈罗,梅琪,瑞克。”他颔首,让门关上。
三个人尴尬地站着,一旁还有爱莎和美莉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马可的目光落至梅琪小腹上,他的脸突然变成粉红色。自从谣言四起之后,他就没再打电话给她。
“我得走了,还有顾客要上门。”梅琪即时打借口,故意装出快乐的笑容。“很高兴见到你,马可。爱莎,嗨,你好吗?”她红着脸,浑身颤抖,内心感情汹涌,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匆匆开门离去,在人行道上意外地撞上两个观光客。她本来计划到店里带两个汉堡回家当晚餐,但是爹地一定会看出她的异状,一径追问她。
她步履沉重地走上山坡,无视于周遭美丽的黄昏。
瑞克,瑞克,瑞克。
我如何能终此一生住在此地,偶尔和他擦肩而过?今天的遭遇已经够难了,下次抱着孩子时,更是令人难堪。她脑中闪过一幕影像:两年后,她牵着儿子的手走进邮局,遇见一位眼神黯然地盯着他们的金发男子,儿子抬起头来问道:“妈咪,那个人是谁?”
她不能够那么做,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出于爱情。一份顽固得不肯枯萎的爱。每一次偶遇,这份爱情便会宣告对彼此的感受,一如落叶昭告夏天的尾声。
我就是不能,她回到自己已深深爱上的大宅。我不能带着他的孩子住在这里,眼睁睁看他住在另一个女人家里,而唯一的选择只有离去。
第十九章
对南茜而言这个夏季异常紧张,实在很难熬。假装有孕令她情绪不稳,而且也没有如她所愿地挽回瑞克的心。他依然冷漠而且心不在焉。几乎不碰她一下,连交谈也仅限于必要事物上。他经常在船上逗留不返,周末时留她独自在家。
他唯一表现出情感的一次,是她从奥玛哈市的圣乔瑟医院打电话给他,通知他她流产的消息时。之后他提议陪她去巴哈马群岛度假,她以为在热带星空的魔力下,爱情之火将会复燃,无奈他却还是落落寡欢而且遥不可及。
回家后她自动休假一个月,孤注一掷地企图挽回他的心。她向他母亲请教面包食谱、在家洗衣、打蜡,即使她深深痛恨每一分钟。缺乏销售量的挑战和高度紧张的工作步伐使她的生活变得黯淡无光。
而她的努力显然是徒劳无功,因为瑞克察觉到了她心神不宁。“你还是回去上班吧,我看你闷得快疯了。”
1o月份她销假上班。
但是她继续寻找赢回他的心的方式,而最新的策略是针对他的家庭。
“亲爱的,”周五晚上她说道。“我想星期天晚上邀请麦克和贝拉来吃晚餐。以前我们和他们疏远都是我的错。不过现在还是可以补救。你看呢?”
“可以。”他漠然答道。径自埋头处理帐目。他的侧面非常好看,鼻梁挺直,嘴角微掀,下巴讨人喜爱。他的模样向来能挑动她的心弦,令她忆起往日的甜蜜。难道他永远不再碰她了吗?
她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指尖玩弄着他的耳朵。“嘿……”
他抬起头。
“我正在努力。”
他推推眼镜,继续移动手中的笔。“南茜,我还有工作。”
她锲而不舍。“你说要小孩……我试过了。你说我对你的家人太冷漠,现在我也正在努力弥补。你叫我留在家里,我也做了,只是毫无效果。我做错了什么吗,瑞克?”
他再次停笔,但是没有抬起头来。“没有……”他回答。“没有错。”
她站起身,双手插进口袋里,这几周来她一再拒绝承认的事实展现在眼前。
她的丈夫不爱她,和她知道他爱的是谁一样确定。
11月8日凌晨一点,一阵强烈的收缩使梅琪惊醒。她捧往肚子,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心想早了两星期。痛苦再起。她闭上眼睛,一径祈祷让孩子平安。她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这个孩子了?
她开始看表算时间,躺着等待,回想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有菲力在她身旁,那一次她整整痛了13个小时,菲力伴她熬过每一分每一秒。
然而这一次她只能独自面对,没有丈夫在身边。
阵痛又来。八分钟……喘息……喘息……打电话找爹地……找医生……
麦医生说:“立刻到医院去。”
罗伊说:“我马上就来。”
菲娜告诉罗伊:“别期望我会去医院!”
他答道:“不,菲娜,我早已学会在需要你的时候,绝不能倚赖你!”
她猛然在床上坐起。“你看看,那女孩在我们之间制造隔阂,羞辱我们,罗伊,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他砰然摔上房门,留下她兀自坐在那张他们分享了4o多年的床上对他张牙舞爪。
“哈罗,甜心。”抵达梅琪家里,他愉快地说道。“你说我们一起把这小家伙拐来怎么样啊?”
梅琪再没有比那一刻更爱她父亲,但是其后两小时,又有了不同的证明。一对父女不可能一起经历这种亲密的时刻,而不被一种强烈的联系缚在一起的。
他们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一代……到下一代……再到下一代。
孩子滑入这个世界,第一声欢呼来自罗伊。“是个女孩!”
然后他充满敬畏地补充:“……噢,我的天……噢,我的天!”
他仿佛在赞叹玫瑰或夕阳一般。“看看她,看看我这漂亮的小孙女。”
婴儿哇哇大哭。
罗伊伸手擦拭地湿润的眼睛。
梅琪在脐带剪开之前,伸手摸摸她的小女儿。
在婴儿洗澡前,罗伊粗糙的手揽住他的祖孙三代。
“这就像是你出生的时候一样。”他说道。
梅琪眼中盈满泪水,罗伊亲吻她的额头。那一刻,她发现了这个意外的怀孕带来的好东西,那就是这个慈爱的父亲,他的慈祥和良善,教她和她的孩子认识了爱的多种面貌。
“爹地,”她说道。“谢谢你来,谢谢你是你。”
“也谢谢你邀请我来,甜心。”
11月9日麦克以电话通知瑞克。“贝拉的表妹珍妮早上打电话,说梅琪昨天晚上产下一女。”
瑞克砰地坐下来。
“瑞克,你在听吗?”
一片沉默。
“瑞克?”
“是的,我……上帝,一个女孩……”
“六磅重,有点小,但是一切正常。”
女孩,女孩,我有个小女儿了!
“我想她大约是 1o点出生的,贝拉认为该通知你。”
“梅琪还好吗?”
“就我所知是。”
“珍妮有没有看见她?或是孩子?”
“不知道,她在不同的楼层工作。”
“噢,当然……ok……”
“听着,我希望说恭喜没关系。我是说,见鬼,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瑞克颤巍巍地吸口气。“谢了,麦克。”
“哪儿话。你还好吧?想不想出来?喝杯啤酒?兜兜风?”
“我没事。”
“确定吗?”
“是的……我……见鬼……”他的声音破碎。“听着,麦克,我得挂电话了。”
挂断电话,他近乎发狂地踱来踱去,瞪着一扇又一扇的窗,却视而不见。她叫什么名字?头发是什么颜色?她是不是躺在那种玻璃柜里面?她在哭吗?有没有换尿布?是不是在梅琪房里喂奶?她们母女在一起是什么模样?
他脑中一幅画面成形:一颗黑色的头颅俯向一颗金黄铯的,婴儿吸吮着奶瓶……或是|乳|房,他的感觉一如父亲死后时一样的无助,感觉受骗而且想哭。
南茜走进来,他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嘿,有人打电话来吗?”她问道。
“是麦克。”
“他们晚上要来吧?”
“是的,但是他请我下午和他一起去把母亲的旧油桶丢掉。”这是个合理的谎言。
“噢,就这样?”
“嗯。”
他像一架自动驾驶的飞机,心不在焉地上楼梳洗更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老兄,你疯了!离她远一点,别去医院。
但是他无法抗拒,因为这是他看女儿的唯一良机,一旦梅琪出院,或许要几个月或几年后,他才会在街上巧遇她们母女。
一眼,只要看一眼就好。
他再次抚平衬衫前襟,一手按着颤抖的小腹,怕什么呢?
他长吐一口气,直接下楼拿外套。
他挣扎地穿上外套,避开南茜的眼神,并在她吻别前匆匆离去。
他买了一辆新的福特货车,车门还没漆上广告,所以不会暴露车主的身份。在这个11月的午后,他缓缓驶向杜尔郡纪念医院,心中想起另一个相似的一天,当时他和梅琪一起去载床,还在那张床上孕育了他们的女儿。而今那张床放在哈町之家的蜜月套房里,不知是谁在使用?陌生人?或者梅琪留着自己用呢?角落里有摇篮吗?另一侧有张摇椅?
天啊,他异常怀念这一切,还有那些为人父亲的甜蜜回忆。
抵达医院后,他径自走向育婴房。他来过六次探望麦克和贝拉的小孩,当时他站在玻璃窗前凝视那些粉红脸庞的小婴儿,暗自希望有一天他也有自己的后代。但是随着岁月消逝,他明白自己当父亲的机会越来越渺茫。现在他终于当了父亲,却必须偷偷摸摸地来看孩子。
经过护土站,一个胖护士看着他走过去。他知道医院的规定,想看孩子的人可以请护土将孩子抱近玻璃窗。但是瑞克不能开口要求,只能碰运气。他一言不发地走向敞开的门,暗暗告诉自己,只要凑巧看一眼,他不会停留。但是一想到梅琪就在附近,就在不到几码远的地方,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渴望。如果他问出病房号码,站在她门口,她会作何反应?
他径自走近婴儿房的玻璃窗,里面有三个婴儿躺在床上,一个挂蓝色的名牌,另外两个是粉红色,远距离使他看不清姓名。他惊骇地站在原地,冷汗直冒,感觉所有的血液冲向胸膛,呼吸不顺,仿佛要晕倒了一样。
左侧扮着粉红色名牌的婴儿仰躺着嚎陶大哭,双手不住地挥动。他挨近窗户掏出眼镜戴上,粉红色的名牌霎时清晰起来。
施苏珊。
他的反应迅速而狂猛,就像g情一样。他耳里轰隆隆地作响,是心跳吗?他的眼睛刺痛着,是泪水吗?他觉得完整又充满渴望,满足却又空虚,只希望自己没来这里,却又深信如果有人企图阻止,他会扭断那人的四肢。
父爱,比他所经历的任何情爱都来得真实而迅速。
“苏珊?”他轻触玻璃低语道。
她哭得小脸胀红,眼睛隐在粉红的枕头后面,小腿在白色法兰绒毯子底下愤怒地扭动。隔着透明的玻璃,她的渴望强烈得令他真的伸手探向她,手掌平贴着玻璃。今生首次感觉到被拒在千里之外的痛苦。
抱她起来!你们看不见吗?她可能尿湿了,饿,或者肚子痛?或者是灯太亮,或者是她的手要放在毛毯外。快来帮帮她!我想看她的手!
隔着玻璃,他似乎听见她细小的哭声,仿佛来自远方一样。
一位护土微笑地走过来抱起苏珊,喃喃地对着婴儿说话。
她用一手抱着苏珊,将衬衣的衣褶拉下她颤抖的下巴,正好使她面对瑞克的方向,那一触使婴儿奇妙地安静下来,嘴巴张开似乎在寻找食物。但是没有食物,苏珊再次嚎陶大哭。
护士轻轻地摇晃她,然后拍起头对着窗外的男人微笑。
“喂奶的时间到了。”他读着护土的嘴型,看着她抱着婴儿走开,心中有股强烈的失落感。
回来!我是她父亲而且我不能再来了!
他觉得喉咙发紧,胸口缩起来。他大口喘息,极力压抑着。
他转身走开,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长廊里。只要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就能查出梅琪的病房号码,他可以走进去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然后……然后呢?一起哀叹命运的作弄?向她倾诉爱意?道歉?更增加她的负担?
不,对她最仁慈的方式就是走出此地,不再回来。
他走进电梯,背靠着墙闭上眼睛,抗拒痛哭的冲动。电梯门开处,露露手拿花束站在门外。
他们两个都没有移动,直到电梯门开始关起来,瑞克伸手止住,走出来,门砰然合上。两人表情凝重,不确定该说什么。
“哈罗,露露。”
“哈罗,瑞克。”
伪装无益。“别告诉她我来过。”
“她会想知道。”
那更不该告诉她。
“你已经和你太太重修旧好了?”
“我们在努力。”他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梅琪要怎么处理她的事业?”
“现在是季节性的关闭,明年春天则考虑出售。”
这是另外一击。他闭上眼睛。“噢,老天!”
“她认为离开比较好。”
好半晌之后他才有开口的力气。“如果她需要帮忙——任何帮忙,请你通知我,好吗?”
“当然。”
“谢谢你,露露。”
一股忧郁笼罩着梅琪得女的快乐。她住院期间菲娜一直没有露脸,这点深深刺伤她的心。她曾试着预先武装自己,明白期待菲娜来终归只会失望。但是当罗伊第二次出现时,她仍然忍不住问:“母亲会来吗?”
他一脸歉然。“不,亲爱的,恐怕她不会来。”梅琪明白他极力以爱来弥补菲娜的冷淡,但是父爱仍弥补不了梅琪心中因菲娜所受的伤害。
另外还有凯蒂。罗伊曾经通知她,但她没有回电,没有信,也没送花。想到两姐妹未来形同陌路,她就忍不住流泪,她得了个新生儿,却失去另一个。
另外她当然也思念瑞克。失去他一如失去菲力一样令她心伤,同时她也为他的失落——明知苏珊出生,却无缘相认——而难过。她暗自猜测他们夫妻间的进展,以及女儿出生对他的影响。
第二天午后她正在休息时,一个声音说道:“啊,有人很爱你哟!”
一位义工捧着一束花走进来。
“施太太吗?”
“是的。”
“有人送花给你。”
“哦?”梅琪坐直身体。
“如假包换的玫瑰花。”
“但是我认识的人都送过花了。”事实上,她正被包围在花海中。
“我的天,这束玫瑰至少有24朵。”义工喃喃地将花放在桌上。
“里面有没有附卡片?”
义工检视着包装纸。“没有,或许花店忘了。呃,好好欣赏欣赏吧!”
她离去后,梅琪解开包装纸,眼泪立即涌上眼眶,她一手按住嘴唇。不,送花的人没有忘记放卡片,因为那会是多此一举。
玫瑰花是粉红色的。
他当然没有来。但是鲜花已经表达了他不能来的心情。每次看见那些玫瑰,她就悲从中来。
不过一位不速之客倒是来了,而且令梅琪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欢迎,最好先问一声再进来。”安娜站在门口说道。
罗伊来回打量两个女人,然后决定由梅琪处理眼前的情况。
好半晌梅琪才开口:“当然欢迎你来,安娜。”
“哈罗,罗伊。”安娜进房后严肃地说道。
“你好吗,安娜?”
“这个嘛,我不大确定,我那些可恶的孩子好像认为我没有大脑,搞不清状况似的,这真令人生气。我当然不是来使你尴尬的,梅琪,但是我显然多了个孙女,不知你介不介意我来看看她?”
“噢,安娜。”梅琪眼前起雾,举起双臂。安娜上前拥抱她。
“好了……好了……”她拍拍梅琪的肩。
罗伊的支持当然很好,但是有另一个女人在场却是必需的,而今感觉到瑞克母亲的拥抱,梅琪感觉她情感的空洞似乎填满了。“很高兴你能来看孩子。”
“如果不是贝拉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我的两个儿子不肯说,但是贝拉认为我应该知道,所以我请她送我来。”
梅琪有些吃惊。“瑞克不知道你来这里?”
“不知道,等我回去就知道了。”
“安娜,别生他的气,错的不只是他,还有我。”
“我有权生气,还有失望!可恶,他渴望小孩早已不是秘密,只怪他娶错了人!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自己抚养她,其他的事还不确定。”
“你会让孩子知道父亲是谁吗?”
“每个孩子都有权利知道。”
安娜赞同地颔首,然后转向罗伊。
“呃,罗伊,我们该互相道贺吗?”
“我不知道,安娜,道贺应该无伤吧!”
“菲娜在哪里?”
“她在家。”
“她还在挣扎吗?”
“可以这么说吧。”
安娜望着梅琪。“人好面子的反应相当有趣,对吗?我自己倒想瞧瞧我的孙女。罗伊,你介意带我去吗?”
一分钟后他们并肩站着,隔着玻璃窗凝视沉睡的婴孩。老人脸上带着微笑,老妇人眼中则盈着泪水。
“她真漂亮,虽然我有 13个孙子女,但是她依然像长孙一样的特殊。”
“她是我的第二个,但是我也思念第一个……只是……”他没说完,语气中充满许多梦想。
“罗伊,老实说,我向来不喜欢南茜,你的女儿远比她适合。想到他们不能共同抚养这个小孩,我的心都碎了,但这不是他推托的借口。”
“这世界和我们年轻的时代不大相同了,对吗,安娜?”
“那是当然,有时我还会忍不住纳闷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罗伊沉思半晌。“不过有件事变得比较好了。”
“什么事?”
“现在他们让外公进产房了。我亲自帮梅琪生产,你相信吗,安娜?”
“哇,你?”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没错,我就在里面,帮助梅琪控制呼吸,看着婴儿诞生。那真是难能可贵的经验,不骗你。”
“我相信是的。”
他们再次望着婴儿,赞叹造化的奇妙,思考人生的无奈。
当晚安娜9点到家,并且立刻打电话找瑞克。
“我需要你来帮忙,炉子的母火怎么弄都点不着。”
“现在吗?”
“难道你希望炉子爆炸,炸死我吗?”
“麦克不能修吗?”
“他不在家。”
“他去哪里?”瑞克不悦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来不来?”
“好吧,半小时内到。”
她喀地挂断电话,严肃地坐下来等待。
2o分钟后,瑞克走进来,一径朝厨房走去。
“炉子没坏,你坐下。”安娜命令道。
他兀然停住脚步。“什么意思?”
“炉子没坏。你坐下,我要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今晚我去医院看过你女儿了。”
“什么?”
“也看了梅琪。是贝拉送我去的。”
他低声诅咒。
“她带我去,因为我的儿子们没人开口。这真是一团乱啊,儿子。”
“妈,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你唠叨。”
“毕梅琪更不需要一个没爹的孩子。你究竟着了什么魔,竟然和她谈恋爱?你是有妇之夫啊!”
他硬着下巴不说话。
“南茜知道吗?”
“知道!” 他怒道。
安娜翻翻眼睛,以挪威话咕哝了几句。
瑞克怒目瞪着她。
“你这究竟是哪种婚姻?”
“妈,这不干你的事!”
“一旦我的孙女出世,这件事就跟我有关!”
“你似乎不了解我现在也很难过!”
“如果我不是这么生气,或许会花个一分钟来同情你!我或许不喜欢你太太,但是毕竟还是你的老婆,所以你当然有责任。”
“南茜和我正在努力,她流产以后个性已经改变了。”
“什么流产?我生了四个小孩,流掉两个,当然知道怀孕是什么样!哈!她和我一样根本没怀孕!”
瑞克倒抽一口气。“你在说些什么!”
“你听见啦!我不知道她玩的是什么把戏,但是她绝对没有五个月的身孕。她肚子里连个疙瘩也没有。”
“妈,你在说梦话!她当然有怀孕!”
“我怀疑。如果她知道你要娶梅琪,或许会说个谎以免失去你。现在我要确定的事是你开始表现出做丈夫的样子——至于是哪个女人我不管,但是一次只能有一个,席瑞克,听见了没!”
“妈,你不了解!去年冬天我开始和梅琪约会的时候,就决定离开南茜了。”
“噢,这样你就有借口了吗?儿子,你听好,我知道那个女儿使你很难过,而且除非我猜错,你也想和梅琪继续下去,看看女儿,扮演父亲的角色。这些都可以,但是一旦开始,事情会像燎源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我不笨,我看见了她房里的玫瑰,更看见她望着玫瑰的神情。当两个人有那种感情,又有一个小孩时,事情的发展就很难控制了。没关系,你尽管去看女儿和她母亲,但是首先必须恢复自由之身,办好离婚!你爹和我抚养你长大,教你辨别是非对错。而同时保有两个女人就是错,不论原因是什么,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他绷着下巴回答:“是的,很清楚。”
“而且在办好离婚,证明文件到手以前,你保证不去敲梅琪的家门?”
没有回答,她又重复一次:“你保证吗?”
“是的!”他吼道,猛然冲出大门。
第二十章
瑞克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没在进门时立即盘问南茜。他的情绪错综复杂,心头异常迷惑,而且她已经睡着了。他躺在她旁边计算着日期,纳闷母亲说的是否正确。
第二天早上,他借口填写帐单的表格走进南茜的书房。他站在敞开的铁柜前,她正好由走廊经过。“嘿,南茜。”他唤道,并且装出随意的表情。“奥玛哈的医院不是该寄帐单来了吗?”
她身着潇洒的灰长裤、厚毛衣,出现在门口。
“我已经付过了。”她答道,然后转身走开。
“喂,等一下!”
她不耐地返身。“什么事?我1o点要上美容院。”
“你付了?难道保险公司不付吗?”娇兰公司提供她极佳的保险。
“当然有。我是说,只等我填好表格去申请。”
“你还没有申请?”南茜行事向来极有效率。拖延三个月还没填申请表,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喂,干什么?身家调查啊?”她愠怒地问道。
“只是好奇罢了。你开支票付医药费吗?”
“我们同意过,各人的帐单各自负责的。”她匆匆走开。
她离开后,他开始更加彻底地搜索档案夹。由于她经常出差,因此他们同意各自开立支票帐户,家中开销由他负责,但是保险费用则归在同一档案里。
他翻阅档案夹里面每一份文件,只有日常的帐单。他继续搜寻档案柜的四个抽屉,依然一无所获。最后他坐在她私人的办公桌前,拉开第一个抽屉时自觉像个贼,因为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未翻过她私人的物品或文件。
他轻而易举地依她的分类方式找着作废的支票和1o月份的帐单。然后他回溯到8月份打开总表,依然没有开给圣乔瑟医院的支票,或是任何陌生的医生或诊所。他再一次细细浏览,以防万一。
还是没有。
他查了9月份的,没有。
1o月份,仍然没有医药费开支。
他摘下眼镜,双肘撑在桌上,双手捂住嘴巴。
他那么好骗吗?难道正如母亲所暗示的,她说谎迫使他离开梅琪?疑虑渐升,他继续详加搜寻。
娇兰的支票存根、精品店收据、通信录及商业信函、信用卡收据、汽车维修费,一个标示销售档案的档案夹里面还有个塑胶封套,外面印着史瓦不动产公司的名称图案。
他拉开封套拉链,里面有一张医院的电脑报表。他瞥一眼检查代号:血压、口服药,没有什么可疑。他翻开四张相连的纸张,上面有医院名称。他感觉呼吸顺畅了些。
等一下。
它不是奥玛哈的圣乔瑟医院,而是明尼亚玻市汉明郡医疗中心。出入院日期不是1989年8月,而是1986年5月。
三年前?
搞什么鬼?
他眉峰深锁地看着检查代码和处方,但那些字眼对他而言不具意义。
他看了前面三行,一头雾水,似乎是药名,然后皱眉继续下去。
cu1ture(细菌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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